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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臭婆娘,死在外邊啦?還不快滾進來,老子要上茅房!』屋子裡傳來
武男的叫駡,我連忙抹幹淚水跑進去,伺候著他下床、如廁。
『老趙昨天晚上是不是在外邊唱歌啦?』雙手端著盆,接著他自垂軟的下體
噴出的腥臭尿液,我被他的話嚇得渾身一抖。昨晚,他終究是聽到什麼了嗎?
『媽的!老子做夢都聽見他在外頭鬼嚎,也不知道在喊叫啥。年輕那會他就
對你不安好心,現在你都成老娘們了,他瞅你的眼神還那麼不對勁!你可得給老
子小心點,別他媽出去丟我的臉!』武男一邊尿一邊不乾不淨地罵著,卻似乎是
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什麼,我松下氣來。
『放心吧,我倆沒事。』『沒事?現在沒事!老子現在不中用啦,日不了你,
可不知道你能憋多久。我可是聽見過你自己偷偷發浪!』武男的起床氣越發越大,
字字句句都戳中我的痛楚。傷了之後,他已不能人道,作為一個正常的女人,這
些年裡,我終歸有些被欲望煎熬到無法自持的程度。我不敢在他面前表現出來,
怕會讓他自卑自棄,卻沒想到還是被他知道。
『咋啦?低著頭不吭聲是啥意思?以前在縣城你沒熟人只能自己弄,現在隔
壁院子就有個四十歲的老光棍,攢了不少貨呢,誰知道你會不會哪天憋不住了爬
他家的牆!』他的話越來越難聽,我低著頭,等到那淅淅瀝瀝的水聲終於結束,
捏著他的命根子抖了兩下,端著尿盆走出屋子,逃離那毫不留情面的羞辱。
將尿倒進廁所,洗了盆子,門外響起有人推車賣豆腐的吆喝聲。我連忙打開
院門想去買塊豆腐,卻看到趙有才正站在自家門口愣愣地望著這邊。
眼神相對,我們同時張了張嘴,卻誰也沒說話。沉默了一會,我重新關上了
大門。
該說什麼呢?我不知道。
也許他有著不顧一切的決心,也許我該掙脫身上的層層枷鎖,也許梅花應該
在凋謝前美麗地綻放一次……但是,我們都知道,那樣做的後果,叫無可挽回。
在夏蘭小的時候,我為她講過一個童話故事。裡面說,所有的花朵,都是蝴
蝶變成的。那時候,夏蘭問我,為什麼蝴蝶要變成花?我回答:「因為蝴蝶只能
飛來飛去,只有變成花朵,才能安定下來啊。『現在,我很想知道,為什麼蝴蝶
要變成花?
日子在繼續。武男依舊暴戾,趙有才依舊常常在他的門前守望,冬竹則像是
防止我逃跑一般,總是跟在我身邊打轉。
有才仍會到我家來,但是面對的,是武男若有若無的敵意,冬竹明顯的提防,
以及我刻意的躲避。慢慢的,我見到他的次數少了下來。
不知不覺,時近端午。這天早上,我送冬竹出門,順便去買了大把蘆葦葉回
來。雙手被占滿,進了院子已經是氣喘吁吁,屋子裡卻又一如既往地傳來武男的
叫駡聲。我立刻扔下葉子,跑進去伺候他起床撒尿。
淅瀝瀝瀝瀝……
黃色的尿液在盆裡濺起水花,不斷有零星的液體灑在我的手背上。我一動不
動地垂著頭,麻木地聆聽著那個聲音由密集變得散亂。
『陸哥,春梅,我……』當趙有才手提著一袋粽子推門而入的時候,看到的,
就是我正在捉著武男的陽具抖去殘留的尿液的景象。
『媽的你個臭婆娘!越活越回去了!連鎖門你都不知道!』好面子的陸武男
在這屈辱的時刻立即爆發,掀翻了我用一隻手端著,本就顫顫巍巍的尿盆。臭氣
熏天的尿液當頭澆下,順著我的頭髮形成一條條水柱滴落,趙有才在這突然的變
故中驚呆了。
『陸哥,你咋能這樣對春梅!』愣了一下,趙有才立刻將粽子丟在地上奔了
過來,不顧我身上的污穢扶我起身,同時大聲喝問。
『春梅?他媽的你知道把我叫哥,就不知道叫她一聲嫂子?趙有才啊趙有才,
你果然對她賊心不死!』沒有絲毫愧疚,陸武男狠狠盯著我倆,仿佛他變成今天
這樣,所有的錯都在我們身上一樣。
『陸武男!你咋會變成這個樣子!』趙有才滿臉的不可置信。他知道武男的
脾性變壞了,卻從沒見到過他如此惡劣的樣子。
『我他媽變成什麼樣關你屁事!你瞪啥瞪?你想做啥?老子教訓老婆還要你
插手啦?』武男望著瞪大眼睛喘著粗氣的趙有才,臉上全是不屑和挑釁。
『好,好,陸武男,你真行!春梅,跟我走!』趙有才氣得渾身打顫,抓著
我的手就往門外走去。
『趙哥,你別……』我掙扎著,他的手卻像鐵鉗一般狠狠攥著我的手腕,帶
給我鉆心的疼痛。
記憶中,他總是在任何場合保護著我,一起出去玩的時候,有他在,連夏夜
的蚊子也近不了我的身。現在的他,已經憤怒的失去了理智,否則,是絕不會這
樣用力地握痛我的。
是啊,一切都是為了我……
我沒再說話,默默地跟著趙有才走出了屋子。
『他媽的!我就知道你們不是好東西!狗男女!淫娃蕩婦!你們他媽的滾!
滾的越遠越好!一輩子也別回來!!!』身後,陸武男的叫駡聲不絕於耳,但此
刻,我只感受到手腕上的痛。鉆心的,安心的痛。
我們沒有滾的很遠,就進了隔壁趙有才的院子。
到了房裡,他才驚覺到我的手腕已經被握出腫印,忙不迭地放開我的手,不
住道歉。
『沒事。』我低聲說了一句。然後,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我去給你燒水,你先洗洗。』看我的頭髮仍濕漉漉的,趙有才念叨著,
起身出了屋。剛剛他身上感受得到可以為我殺了我丈夫的勇氣,而此刻,他卻連
我的眼睛也不敢看一眼。
我身上污穢,不敢坐下,就站在那裡打量著屋裡的陳設,四處都十分簡陋,
唯獨當中的桌子上擺放了一堆沒用完的糯米、紅棗和粽子葉十分的醒目。不多一
會,趙有才端了一大盆熱水進來,又去拿了毛巾、香皂,和一身換洗的衣服。
『我這只有男人衣服,你將就一下,先洗乾淨再說,我去外面,水不夠就叫
我。』他囁囁嚅嚅地說完,又退了出去。
『嗯。』我輕應一聲,也不知他是否聽見。門被關上,開始脫去身上的衣服,
就著熱水,一點一點清洗著自己的身體。
二十年前還光滑幼嫩的肌膚,在這些年裡早已變得鬆弛、粗糙、還有幾處瘡
疤。小腹上一道長長的疤痕是生冬竹留下來的。由於武男出事,生過這最後一胎,
我連月子都沒做,身上落下不少病根,女人該有的資本,也幾乎已經全都喪失了。
陸武男說的沒錯,都已經是老娘們了啊。
這樣的身體,這樣的我,還有什麼值得他迷戀的呢?
『老趙,我好了。』沖門外輕喚了一聲,我透過窗子,看到趙有才把手上的
抽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踩滅,起身走來。
我沒有拉窗簾,但是他始終都蹲在窗外,不曾回頭看一眼。
『春梅,你……』『怎麼了?你不是說讓我跟了你嗎?怎麼現在又這表情?』
我用玩笑掩飾著自己的不自然。第一次在陸武男以外的男人面前赤身露體,我的
心情是忐忑的。我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
『春梅,我……』『你除了春梅、你、我,就不會說別的字了嗎?』我一步
一步向他走進,抓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胸脯上。
那裡下垂的很厲害,早不復當年的飽滿堅挺,但趙有才看向那裡的目光卻無
比虔誠,虔誠的讓我內疚。
『對不起,老趙,我已經不漂亮了。』我喟歎。
『不,春梅,你永遠是咱村裡,不對,是全天下最漂亮的一朵花!』嘴上說
著,他的手卻好像放在針氈上,一動也不敢動。
『撲哧!』我笑出聲來,『還記得那會,你叫我小梅花,我叫你趙沒才,到
了現在,你叫我春梅,我叫你老趙。一切都變了。』『有些事,不會變的。』趙
有才的手終於動了,卻是離開了我的胸,輕撫著我的臉頰。
『什麼都會變的。』我笑著堅持。
『不,不會變的。』他也笑了起來,緊緊抱住了我。
愛撫、親吻……
很多年後,我再次嘗試到了這種滋味。雖然是來自于另一個男人,我卻無比
的心甘情願。
『春梅,你永遠是我心裡的小梅花,寒冬臘月也開不敗的最美的小梅花,不
會變的。』呢喃著,那些年總是跟在我身後,在遇到危險時又會立刻沖到我身前
的男孩,進入了我的身體。
『你知道嗎?春梅,那時候我就跟自己說,這輩子,我只有李春梅一個女人。』
輕柔又灼熱的話語在耳邊蕩漾著,我的手撫上了他的背,雙腿纏上了他的腰。我
知道,在這一刻,賤貨、蕩婦、下賤、不要臉……這些字眼都將永遠背負在我的
肩上,但是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在說:我,不後悔。
老趙的每一道皺紋都在訴說著幸福,每一次喘息都透露著滿足,每一下沖刺
都好像要把全部的心意送進我的身體。我放肆地叫著,叫出已經十幾年沒有發出
過的聲音,叫出心底所有的不甘與委屈。
武男說的沒錯,這老光棍確實是攢了不少存貨,又是個童男,沒一會就在我
身子裡交了槍。我撫摸著他脖子後面因為常年勞作鼓起的大包,笑著說他老了,
不中用了。然後他賭著氣又來了一次,但同樣沒多久便又敗下陣來,換來我更加
開心的嘲弄。
玩笑,打鬧。兩個四十多歲的人卻像是一對孩子,相擁著,赤裸著,一起回
憶著以往的種種。即使說到嗓子啞了,也那樣凝望著彼此,不離開一分一秒。
我知道,這件事情對我來說,無關於欲望,無關於愛情,只是一場投降,投
降于現實。我向生活卑躬屈膝,承認我已經堅持不下去,承認我已經放縱了自己,
把自己交給命運去隨意地處理……
我知道,在這短暫的幸福過後,我的生活就會暗無天日。
只是,對不起了身上這個男人。
終究是要有結束的時候。當我穿著趙有才的衣服,緩緩地扒開門閂,拉開大
門的時候。我想,我也許再也不會走進這個院子,見到這個男人了。
身後的趙有才沒有說話,但我感受得到他留戀的目光。我總歸不是個果斷的
女人,沒辦法拋下一切,只有這唯一的一次,是我自己的逃避,也是對他的報答。
吱呀……
兩扇門,緩緩地分開。在我面前的,是坐在輪椅上冷著臉一言不發的陸武男,
還有站在他身後,滿臉都是眼淚的我的女兒。
『媽……』見到我,冬竹的臉上閃過一抹笑,但立刻被委屈和責怪所替代。
同時,趙有才的身影又沖到我的面前,對著我的丈夫跪了下去。
『陸哥,是我逼她的,你要殺要剮都沖我來吧,別為難嫂子!』他沒有想到
陸武男會守在門口,只是像過去一樣,習慣性地沖出來保護我。即使已經相隔十
幾年,這習慣卻依然沒變。原來有些事,是真的不會變的。
加上第一次知道我和武男成為一對那一次,這是他第二次稱呼我為嫂子。
『壞蛋!』早已抓在冬竹手上的半截磚頭飛了出去,落在趙有才的額角上,
血流如注。
『不准你搶我媽媽!』冬竹又撿起一塊石頭丟了過去。陸武男注視著我,一
句話都沒有說。圍觀的人逐漸多了起來,他環顧一周,從輪椅裡抽出一根藤條。
『跪下。』他冷冷說了一聲,我沒有反抗,繞過趙有才,走到武男面前,下
跪。
啪!
第一下就直接抽在了我的臉上,火燒一般的疼痛,溫熱的血液霎時流到嘴角。
『爸……爸!你別打我媽,都是趙叔的錯,你別打我媽啊……』冬竹愣了一
下,立刻哭叫著撲向陸武男,去奪他手裡的藤條。同時,趙有才又沖過來,護在
了我的身前,與陸武男面對面對峙著。
『老趙,把冬竹帶到一邊去。』我歎口氣,對著面前佝僂卻寬闊的脊背說。
他回過頭,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我沒說話,我知道他能懂。
趙有才站起身,將掙扎哭鬧的冬竹抱起,任由小女孩鋒利的指甲在他臉上留
下一道道血痕,緩緩地走到了一邊。
啪!
第二下抽打,狠狠地落在我的額頭上。
啪!
……
一下一下,鉆心刺骨,撕心裂肺的痛。
圍觀的鄉親們指指點點,卻沒人敢勸阻。這個村子已經好久沒有這樣靜過,
只有小女孩的哭叫和藤條的抽打聲……
窗外的歌聲猶自傳來,丈夫的咒駡猶自不停。我收拾著衣物,不說一句話。
臉上,手上的傷口都已經結了痂,開始慢慢地脫落。只是那痕跡,可能永遠
也不會消失了吧。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蝴蝶為什麼要變成花,也不知道梅花為什麼要在寒冬裡倔強的開放。
我只是現在才發現,未必長久的就是美好,也許有的時候,凋謝,才是安寧。
行李終於裝點完畢,夏蘭的車也已經到了門口。我們沉默著,上車,離開,
駛過趙有才的家門,駛出村口。
後視鏡裡的公路逐漸地弄成一條細線,再也看不到那個孤零零的身影,只有
一句句嘶啞的歌聲,仿佛依舊縈繞在耳邊。
梅花,梅花,開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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